今天起,我就成了您


今天是元旦,2025年的第一天。四点多到机场,赶回家的第一班飞机。

可能不是这个机场2025年起飞的第一架飞机,却是昨晚十点接到母亲电话能选到最快的一条回家路。当时还在远程会议里,合上笔记本,从沙发上费了些劲才站起来。担心坐下又起不来,靠在墙上打开手机买票,手抖得操作不了。十点后当晚的高铁飞机都已没有班次,只能选到第二天最早六点的一班飞机。选日期时发现,居然已经是明年了。

2024年最后一天的最后几个小时,父亲的一生定格在这个时刻。经过一年半与伤痛的斗争,父亲终于不用再那么辛苦了。

已经进入腊月,我们还期望着今年能一起在家里团团圆圆地过个年。去年春节一家人是在医院过的。白天母亲和妹妹守护,晚上我和弟弟值班。大年三十,外面传来过年的鞭炮声,我们能听到的是病床上一直辛苦急促的咳痰声,每一声就有个儿子扑上来赶紧清理。病房里的夜似乎格外漫长,不知道几点是几点。只记得有一刻突然一阵密集的鞭炮声,病房窗户外的烟花把天都照亮了,一直顾不上看时间也知道是零点,过年了。

去年过年好像就在昨天,转眼又到年底。从一年半前的那个傍晚意外发生,跟打仗一样经历了一个个紧张的日日夜夜。反复的被坏消息、更坏的消息、稍好的消息、说不清好坏的消息轰炸着,担心、恐慌、欣慰的情绪交织起伏,但不变的是希望。本来计划着回家休养几个月,过完年再约个医院申请手术。过去的几个月里因为身体状态不达标,我们被西安最好两个医院拒绝了三次,两次都住院进去术前检查被劝退了。

坐在登机口的椅子上,有点犯困,早上起的早,昨晚没睡着。这是一个负一层的登机口,光线稍微暗一些,脑子里不自觉地回放起这一年半里一个个带画面的时刻。

得到消息是出差深圳的那个上午,正在会议室里开会。走出来接到电话,再走进会议室瘫坐在一个椅子上。啥声音都听不到了,就看见刚才一起开会的同事嘴在动,看着最近写的材料像陌生的图片一样投射在屏幕上。从深圳飞回来赶到抢救的医院已经是凌晨,母亲在ICU门口的长椅上躺着睡着了,我就在紧挨着的另外个椅子上躺下了。从此半个月的日夜就守在这个门口。

见到父亲是第二天,躺在急救室的转运床上,准备送到楼下放射科做CT检查。人完全昏迷中,闭着眼,纱布裹着头,身上插着数不清的导流、输液各种管。现在回想起来和当时一样身体里生理的疼,强迫跳过这个画面不去想。

再闪现出的是高速上鸣着笛飞驰的救护车。在当地医院抢救保住了性命,基本稳定后转移到咸阳的医院。救护车里握着父亲的手,盯着心电检测仪。上车前随车医生宣读的转移风险吓到了母亲,我和弟弟虽坚持转院,但也很紧张。脑海中的画面中除了救护车里跳动的检测仪屏幕,印象深刻的特写镜头是父亲松塌皱巴的皮肤包裹着的的小腿,人已经瘦得不成样了。

办好入院后和弟弟傍晚驱车回家取些做饭的东西,准备在医院附近长期安顿下来。这是父亲受伤后第一次回家,也是整个一年多救治过程里唯一一次回家。推开大门看到家的样子是长这么大见过最糟的样子。核桃树的落叶从后院被吹到了前院,厚厚的一层。后院门口石棉瓦大片小片散落一地,搅在满地的核桃叶里,还原着这那个下午发生的事情。厨房门口父母剥好的一大袋当季鲜核桃仁上飞的爬的虫子到处是,那是父母给我们准备的还没有完全弄完。厨房案板上一些菜已经烂的看不出样子,边上是父亲给自己买的还没来及下锅的面条。

换了个医院,我们也换到了另外个ICU门口值守。每天医生叫家属沟通病情、治疗签字,或者去楼下买些抢救室需要的护理用品,每天都差不多。特别有印象的一个画面是一个晚上在ICU门口地板上躺着接了一个电话会议,从九点多开到十二点。对着耳机话筒一直压低声音说话特别累嗓子,只是担心吵到和激怒方圆十几平方米内地板上躺满的陪护家属。当时讲的啥不记得,但气氛和感受印象深刻。晚上和凌晨的医院,是很多人不知道也最好不要去经历的另外一个世界。

经常半夜在睡觉地板的不远处,转运床的滚轮快速碾过,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振得地板都跟着紧张起来。跟着一起紧张的还有地板上躺着的这群人,就像动物世界里看到胆小的小动物群被外界惊扰到一样。那些来的久的人可能会被打扰少一些,说不定累了都不会被吵醒,毕竟之前的某个时刻也是这样把自己的亲人送进那个写着ICU的两扇门里面。一般跟着转运床跑的家属都会控制情绪压低声音说话,不打扰这一群地上睡着但不一定睡着的可怜人,因为一会儿他们就要加入进来。

不同于这些带着恐惧但却瞄着希望送进去的家属,那些在晚上或凌晨被通知接出去的才是最绝望的时刻。同样急促的转运床滚轮声音和脚步声里,随时可能加入突然爆发的声嘶力竭的哭声,完全来不及照顾过去几天几十天里挨着睡在同一块地板上的战友们。这时躺在地板上的所有人都会被这强烈的代入感里包裹的恐惧与绝望所支配。对应动物世界里的小动物的画面,那是遭遇到了灭顶之灾的恐惧。哭的人昨天还是一个屋檐下一起交流病情拉家常的战友,听下来昨天他亲人的病情比自家的还要轻一点的。等天亮后,一堆人像往常一样围上抢救室里出来的大夫打听自家亲人的病情,也会三三两两地议论昨晚几几床的出去了。

从这个世界出来的人,都会体会到,那些喊叫生活上的所谓各种忙碌、压力、失意、担忧、焦虑,都是无病呻吟。“无病呻吟”,写下这四个字第一次发现是个多么具象化的词。

父亲在这里住的时间较长,弟弟经常帮别的家抬病人做检查等各种热心的公共事情,俨然已经是家属队伍的领导者。他跟我交流这个片区其他病人时都不用病床号,而是说那个换灯泡摔了的,那个打核桃摔了的,那个被快递车撞了的,那个是脑梗的,各有各的故事。

在抢救室门口就是日复一日的等待。医生许可转移到普票病房就标志着抢救完成。哪家接到通知就跟自家孩子升学了一样,自己松口气,同时得到其他羡慕的家属的祝贺。父亲花了很长时间才升学成功,但后来的一个小状况又让他留级回到了抢救室。每次想到留级那次父亲刚愈合的伤口上不得不再割开,总下意识地去摸脖子,感觉割疼在自己脖子上一样。不愿意继续想这些,强迫想些稍微不这么沉重的的时刻。

最欣慰的时刻是第八天例行CT检查的时候,父亲躺在那里,能慢慢睁开眼看四周。看着我微微地笑,虽然有些僵硬,但我确认他认出我了。似乎能回忆起自己闯了祸,有些委屈有些难过还有些害怕地看着儿子。附身趴在父亲耳边,我说“爸,不用害怕,我们都在你身边。您放心,我们一定治好您”。父亲的眼里含着泪,不能说话,后来一年半直到最后也没能说话。但我相信那次他听懂了我说的,父子进行了一次完整的沟通。

最兴奋的时刻是接到弟弟的一个电话。父亲在抢救的较长一段时间尽管我们通过眼神的交流判定父亲有意识,但是医生基于病理原则并不认可。直到第二十天,接到弟弟的电话,早上医生谈话说,父亲可以按照指令数字二伸出二根指头。那一刻在电话两头,兄弟二人都差不多喜极而泣。真的救过来了,我们父亲有救了。只是我们当时都没有意识到后续的状况比我们预期的要复杂得多,严峻得多。

在抢救室度过了四十多天,终于盼来了转移到普通病房。这个阶段最长、最辛苦,回忆的画面里这个阶段的镜头也最多。但当打算记录下来的时候不得不全部略去,不愿过多提及父亲病情的细节和病房里的细节,不愿提及父亲长时间遭遇的伤痛和不便。

这个阶段母亲和弟弟白天晚上每时每刻守护着,各种贴身护理,超大强度的辛劳在超长时间线上,伴随着希望一天一天向前。我对这种强度的感知只来自几十分之一的参与。那时基本三四周回来一次,周末两天给母亲和弟弟分担一点。其实也就是白天给弟弟打下手,晚上替换弟弟值个班。每次在周日晚九点多回杭时,飞机还没有起飞就睡着了,降落滑行了才被邻座人叫醒。这只是母亲和弟弟零头的强度和劳动量,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后面父亲出院在家,再到去年过年前进入康复医院,又在康复医院的八个月,和出院回家的四个月。后来弟弟也要回单位工作了,基本就母亲一个人照顾。

前年冬天出院住在西安是父亲身体和精神最好的时候。十一月回来那次,弟弟妹妹在客厅照顾父亲,我在厨房做饭。父亲被弟弟搀扶着走过厨房门口时,还给我竖了个大拇指。我给弟弟妹妹和外甥女做了顿土豆炖牛腩,同时给父亲做饭,高压锅炖烂的牛肉再用破壁机打成汁通过鼻饲的胃管注射到胃里。

想起去年五一前出差西安,每天晚上躺在父亲的病房里很安心。那五天白天一天在单位会议室,晚上骑车六公里回到父亲康复的国医病房,睡在父亲身边的陪护床上。白天单位很忙很紧张,晚上在父亲病房也要起来挺多次处理痰和小便。但那个星期不累,父亲状况平稳,出差参与那个项目也很有成效。

广播提示登机,思绪被打断,停下来不想了感觉有点累。从摆渡车往外看,天还是黑的。

上了飞机居然迷瞪睡着了,直到被飞机广播叫醒,提醒准备降落。天已经亮了,能再次看见脚下的秦岭。这一年每次周六早班飞机回西安,都会特别多看几眼秦岭,从南往北回家的飞机飞十几分钟也飞不出这座中国最厚重的父亲山。我曾多次和现在一样看着窗外,看着脚下的秦岭,看着那望不到边的一道道山。想着那个最宽最长最雄伟的山脊是父亲,依偎在他边上,从他身上长出来的像是两个儿子,两个新的父亲。

飞机上拍到的秦岭

飞过秦岭很快就要降落到咸阳机场,没有注意到这架飞机刚才有没有在我们村西头的上空绕一圈。很多飞机可能是起飞或降落时调整方向,都会在那里掉个头。

突然想到还没有坐过飞机前,这个机场附近曾经来过。那是一个寒假,父亲带着我和弟弟骑自行车跟随村里人来机场附近村子卖红糖。早上一大早哥俩骑在父亲车子后面,跟着同村人一起沿着公路从西向东骑行。那时候小孩也只有大自行车骑,骑过来磨得屁股疼。当时不理解为啥要骑这么远,现在想应该是机场附近村子比其他地方的要富裕些,冬季红糖等消费也稍多一些。只记得这里的飞机很大飞得很低,中午饿了吃着奶奶带给我们的锅盔很香。

带着两个儿子来到二十多公里外的陌生村庄,父亲手一指你这边你这边就分配好工作,自己骑上车就走开了。我那时候可能初中,弟弟估计还小学。没有现在的手机或电话手表的联系方式,没有地图关注儿子们的位置,父亲就这样放手让我们自己去找寻自己的路。就像后来对儿子们的工作生活一样,父母亲完全支持我们个人的决定。我中专毕业十九岁开始修了几年铁路,然后就把当时装在干部档案袋里的饭碗扔掉,回西安自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又考研换了行业。弟弟也是中学物理老师干了没多久,就在深圳创业折腾。但是那天在一个陌生的村口分发了儿子后,父亲下午又神奇地都回收了回来,傍晚安全地领着俩儿子骑行回家。在我和弟弟妹妹的人生中,父亲一直是这样坚实、安全又神奇的依靠。

还在想当时骑了多久到家,网约车司机电话打过来,出发前约好接机的车已经到了。这次终于可以导航到咱们村,过去的一年半时间里目的地大多是咸阳和西安的不同医院。每次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尝试把目的地切换为咱们村,并比较从机场到医院和到家的距离。最终发现比起机场东边西安城里的医院,到机场西边咱们村更近一些。千里归来有家不能回,要跑到反方向的医院,那一刻莫名的伤感叠加对父亲状况的担忧,总是会鼻子酸酸的,要控制下情绪才能跟司机交流地址。直到在医院里见到父亲,见到围在父亲身边的一家人才回过神,那里那时才是家。

网约车载着出了机场,看导航西安绕城高速连着的茂陵出口都修到咱们村边上,三十分钟就到家了。司机请求是否可以不走高速,时间就差五六分钟,接机里的十四块高速费他就省了,点头同意后就坐在车上打盹。车子在机场周边走了一段后走上一条笔直由东向西的公路,这条路,可能就是当年那个傍晚父亲领着我和弟弟骑行回家的路。

车子走了半个小时,离家越来越近,车窗外也越发熟悉了。

小十字路口往北一点应该就是镇上的初中,每天两个来回从田间的小路三四里走过来上学。父亲每学期结束的时候都会溜达到学校来,在墙上的排名榜找自己儿子的名字是不是出现在第一行。虽然他没念过多少书,但也用这种最粗糙的方式关注和管理着儿子的学习。还记得上学前班之前父亲给家里带回来一本非课本的小学数学书,我居然翻过好几遍。很难想像八十年代的偏远农村一个年轻父亲怎么做到的,也不知道他是县城里新华书店买来的,还是收破烂时候收来的。父亲跟村里小学的老师关系都保持得不错,一二年级时每次考试完,他都会把卷子里做错的抄回来,让重新做。仍然记得有个线段上表示数字,还是数字加减的题,他抄回来的图歪歪扭扭的更难看懂,做不出来还被说了。没有打印版的八十年代年,这种原始的错题本可能对实质的学习改进有限,更多的是对态度和习惯的管理,或者准确说是警示。

车子右转往北直行就是我们村了。麦地里冬小麦长得很扎实,明年夏天应该又是个丰收季节。很多年都没参与过收割了,听说近些年都是收割机来到地头收完,人一点不需要参与。小时候全靠人,号称三夏大忙,真的是忙。记得有一年父亲带着母亲我和弟弟四个人把家北边的一块地麦子收完,赶时间去收南边一块地,从家门口经过父亲都没让我们进去歇会儿。每年三夏麦收季节,父亲经常白天晚上连轴转,不同名词术语的活很多很细,好像干不完。在我很小还参与不了农活的时候,记得父亲光着膀子干完活回家,经常简单洗完脸,蹲下来到我能够着的高度,让我用毛巾帮他擦脊背。那时候太小手上没劲,沾了水的毛巾好像很沉,两只手在父亲那晒得发黑的背上使劲推,才能把裹在汗水里的麦皮、灰尘刮下来,里面还夹杂有父亲背上被毒太阳晒得脱落的皮。

来不及看太多,车子马上就到家了。想起刚才走过的路,看到的景,原来都是父亲领我们见世界最初的样子。我们从这里走出去,跑得很远。父亲一辈子就在这周围打转,包括那个傍晚。

......

几天里没怎么睡觉,很忙碌,但不困。做了多少事,见了多少人,说了多少话,掉了多少泪,一点都想不起来。偶尔想起来一点,感觉像做梦一样,不真实,不愿意相信。忘了从哪里看过,有个现象,人的记忆会自然过滤那些不愿意接受的瞬间。好像是这样的,这几天的记忆就像真空一样。只记得一段和豆哥的对话。豆哥说“爸爸,你刚才介绍爷爷的时候,虽然我听不懂全部陕西话,但是我听着听着眼泪就止不住地往外流”。他说的是一天晚上仪式里的读的一篇祭文,是前一天凌晨三点到四点我守着父亲的时候写的。安静的凌晨,注视着那个黑纱镶边的相框里的照片,那是父亲驾驶证照片放大的,回想着父亲这一生,边戳手机编辑文字边抹泪。写下四五百字追忆父亲,读的时候站在我身边的儿子也感染到了。父亲带他的时候豆哥还很小,但还是能记得爷爷带他做的有意思事情,如骑车带他从江边的坡上冲下来,带他越着台阶爬楼梯,带他去隔壁小区逗小鱼玩,至今对爷爷给他变的魔术还深信不疑。和豆哥讨论了人的生死,下一次我们国家的人口普查就统计不到你爷爷了,但是只要我们记得爷爷,他就永远活在我们心里,就永远活着。末了补充了下,写作文只要讲真实的事情,讲出真情实感,即使用最平实的词汇,也能打动人,也能写出好作文。

......

今天是元月五日,完成了送别父亲的仪式。刚才屋里门口几百多位来送别父亲的亲戚街坊在家里吃完中饭,陆陆续续都回了,家里也慢慢回归了安静。母亲心疼我们,让在炕上好好睡一觉。这几天白天晚上陪护父亲,困了就在前屋父母亲的房间大炕轮流睡一会,有点像去年过年在病房的那些夜。只是这次父亲平静地躺在那里,儿女只用在边上安静地守着。父母亲的大炕比病房里的陪护床要舒服很多,只是和当时一样,我和弟弟都来不及洗澡洗脚,炕上弥漫着不知道谁的脚臭味。

父母楼下这个房间很大,那头放着电视、音响、台式电脑,各路电线杂乱地接在各级插板上,估计只有父亲当时第一次接线时能理清楚。沙发、茶几应该都是父亲这些年新换代的,比家里之前的布沙发要干净很多。炕上的水暖电热毯也比之前生炉子方便很多,水暖的睡着很舒服。房间里的每一个大小东西都是父亲置办和持续维护的。但是看到这些印象最深的是很多年前一个尴尬的名场面。太久了细节记不清了,一家人在房间里看电视,边看还边讨论电视内容。祖母忙着去厨房做饭就走出去了,接着母亲也出去帮忙。房间里就剩下我们兄妹三人和父亲在屋里接着看电视,特别安静地看电视。没多久当时很小的妹妹溜了,然后是弟弟还知道找个理由也跑了,作为老大的我坚持了好一会儿最终也当了逃兵,留下父亲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无聊地盯着电视,等着叫吃饭。

这是只是一个缩影,父亲因为对我们从小严厉,规则冰冷,不自觉地就形成了这样一个距离。即使父亲后来年龄慢慢大起来,脾气好起来,特别和孙子辈的非常亲近甚至宠溺,但儿子们形成的敬畏的距离很多年里也就只近了一点。现在回想起来父亲的教育方式确实简单粗暴,但却有道理,也有些效果。记得很早时候父亲要求的底线原则是不许撒谎,不许拿别人东西。原话是如果被他知道拿了别人东西,哪只手拿的就把那只手剁了。跟长辈打招呼必须看着人说话,吃饭要先给长辈端饭。陕西人平时就吃面,碗和筷子一起,给长辈端饭时筷子放在碗上要对齐。我和弟弟很小的时候就被父亲要求跟着家人干各种农活,弟弟那时候还小,在玉米地里闷得经常喊叫头晕,但也从来没能逃掉过。假期里还让跟着村里人骑车去二十多公里去机场附近卖红糖,尽管也就是参与下,前一天晚上才教怎么认识秤上的星,当然哥俩也就体验了那一次。

印象最深的在我上学前班时父亲给我装订作业本的事。买一张大白纸对折再对折切割成32开大小,用订书机订起来,本子顶头还会用个纸条把切口包起来再装订,并且在包起来的页缝里会用笔标记总页数。父亲要求一个本子写完要拿回家检查,正反面都写满了,同时交上来的本子他会数页数,和他装订时写在页缝的数字对比。虽然没有说少一页会有啥惩罚,但我们确实严格遵守父亲的这个要求。记得有个夏天带的饮用水水瓶倒了,水洒在本子上。一页湿透了,不得不撕下来,放学回家第一时间向父亲报告了。

虽然制定了很细的规则要求我们在各方面养成勤俭的生活习惯,但从记事起,父亲通过的他的勤劳和经营给我们物质上最大的安全感。在那个很多人还在听收音机匣子的偏远农村,父亲在村里很早就买了电视机。在小学前就会让看新闻联播,和新闻联播前陕西台的动画片。小学低年级时记得手里有零钱可以买自己喜欢的书,记得一次买了一本百科常识之类的书。去外地念书时,身边大部分同学都是家里每月寄生活费过来,父亲在带我报完名后递给我一个校对面邮政储蓄的存折,里面存着我一学期都没有花完的生活费。父亲给那个存折设的密码,是我直到现在一直在用的一组数字。父亲的这种养育方式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我们兄妹生活和事业上的一些观念,在金钱和事业成就感方面可能更看重后者,老大老二先后把稳定的挣钱机会扔掉了,转而去追求所谓的个人价值。尽管开始几年父亲支持或者不干预,最近些年父亲也许是老了,有时会念叨老大如果一直在铁路上会多好,老二如果好好教书会多好。

父亲的很多规矩非常简单粗暴,甚至在现在看也有点暴力,但确实帮助我们养成了基本的习惯。顺便说下,父亲规则中的暴力从来没有实施过。与之相反,有时里面不小心居然读出了其中隐藏的爱,特别是为人父之后。父亲的爱,和母亲的不一样,和我一直习惯和怀念的祖母无处不在的爱更不一样。读到的大多数作品里,母爱各种抒情,父爱只是一个个事件的简单描述,买橘子穿铁道,一家和一家不一样。和父亲独处的记忆本来就不是很多,也有几个这样的时刻。

学前班的时候,跟着几个小朋友起哄喊一个高年级大块头哥哥的名字和外号,被人家教训了,好像也就是语言上吓唬了这几个小屁孩。当时父亲正好和几个人从学校附近经过,去地里干活。了解到后,没有走学校大门直接从墙上翻了过来,把那个哥哥摁在地上要求承诺以后不再以大欺小。后来说到这个事情邻居街坊会开玩笑说父亲的鲁莽,特别是放到现在的学校里,家长这种不文明行为基本不可想象。但好些年后当豆哥小学一年级和同学的意外冲突被他的父亲错误地担心为校园霸凌,引发了失态过激的反应时,我才理解了当年那个年轻的父亲顾不上绕学校正门直接翻墙保护儿子的冲动。

十五岁那年去外省上学,父亲带我坐了一夜火车送到学校。报完名把领的被褥抱到宿舍,父亲让我站在边上,他把贴着我名字的下铺床擦了又擦,才把褥子床单铺好,又拎着两个被子角把被子装在被套里,叠好放在床头。然后让我跟他一起坐在床上,等其他舍友陆续到来。平时在家都是祖母和母亲铺床叠被收拾,那是我第一次见父亲做类似的事情,仿佛比母亲还要细心周到。过了会儿上铺来自沧州的舍友父母给儿子整理床铺,父亲虚伪地给人家说“孩子大了,这种事让他们自己干就好”。他只知道心疼他的笨儿子第一次离开家单独住宿,却不知道直到快一个月他的儿子才学会了铺床,洗袜子,学会了在宿舍的单人床上睡觉不蹬被子。前几天趁着冬日难得的好天气把豆哥房间的被褥都换下来在阳台上晾晒,晒好后好再装回去。那个傍晚抱着豆哥心爱的海洋舰船的被褥,闻着散发着太阳的香味,我想到了我的父亲,想到了宿舍的那个上午。

另外一个记忆是一个夏天,和父母亲一起来拉刚收割的麦子。不记得啥动静惊扰我跑到地头大水渠前。渠南岸一群人拉着一辆架子车从西向东走,渠北岸我隔岸追着车子跑,边跑边哭。因为我看到车子上拉着我的父亲,好像有血。后来知道父亲那天开着拖拉机在狭小的渠沿上倒车时翻进了注满水的水渠里,压断了腿。当时太小了,再细节就记不清了。就记得父亲冲我拜拜手,严厉地说“不要哭,回去,快回去。别怕,爸没事”。

躺在床上一直想事情,睡不着,就起来看家里哪些东西要收拾下,过两天就都要离开家了。从房间里走出来,眼睛看到家里的所有东西都能感受到父亲。院子里的餐桌、板凳,院子角上父亲扩建大门时换下来的门墩,还有院子里母亲正在洗我们这几天换下来衣服的洗衣机。家里的一块砖一片瓦,甚至窗台上的一颗钉子,一段铁丝,都是父亲带到这个家里的。在近些年父亲也一直在给家里更新换代,保证儿女们回家更舒适。楼上楼下门窗、地板、电器全部重新装修了,厨房换上了管道煤气、油烟机。父亲用自己的勤劳支持着这个家庭的温饱,养大了我们。父亲创造了这个家,创造了这个家里我们习惯的一切。但站在院子里我看到有些东西不是父亲准备的,而是我们不得不为父亲准备的。

院子里挨着墙铁管焊接的两个用于行走练习的辅助器械,是父亲出院回家后,参照国医的康复设备在家里搭建的。回家的几个月里,每天母亲都会按照康复计划扶着父亲在这里走六个以上来回,再练习十几个下蹲。每天中午视频时母亲会让看下走的咋样,有时走的好一点,有时走不动。

父亲的护理床搬到了后院,边上放着吸痰器、雾化器、加湿器,是按照病房的日常护理要求置备的。母亲每天晚上给父亲泡完脚后,搀着躺到在床上,切口消毒换药,配药雾化。母亲之前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和妇联主任,除了护理之外有些医学上的辅助也会视情况实施。上次回家看着母亲忙完这些安顿下来都十二点了,躺下后半夜每隔一阵子吸痰、小便等护理,基本上睡不了整觉。

房间里仓库一样堆着没有用完的护理垫、湿巾,都是妹妹定期成箱地买到家里。尽管母亲非常节省地使用着,用过的估计早就能堆满一个房间了。屋里地上的蛋白粉还有几罐没有拆开,母亲每次在通过胃管注射各种打碎的肉汁时添加一些。母亲细心地根据注入后的表现控制添加蛋白粉的数量,而不是按我们的建议一味地多加点。每天几顿饭都要破壁机打成汁状注入,高强度下破壁机一个劳损了,买了另外一个顶上来。母亲一个人却一直比那破壁机的刀头还刚硬地坚持着,陪着父亲一起坚持着。。

收拾了会儿,有点累了,坐在后院门口的马扎板凳上。冬日的阳光从南面厢房的屋檐下照射进来,很暖和。母亲每天都会把父亲用轮椅推到这里晒太阳。和每天中午视频的时候父亲的状态差不多,坐在这里晒着太阳有点打盹了,比刚才趴在炕上还困。午后的阳光像电影院的光束一样投射在脚下的地上,像电影一样清晰地投射出关于父亲的记忆。那是我小时候用毛巾擦过父亲脊背上往下滚落的汗水;是我见过父亲扛过比他体重还要重很多的粮食麻袋;是我那年夏天隔岸追过那辆架子车上载着的父亲和他压骨折的腿。父亲用流血流汗支撑着这个家,养大了我们,也教会了我们父亲的样子。

这时母亲让弟弟在院子里拉一根晾衣服的电线,我站起来从父亲的工具箱里找了一把钳子递给站在凳子上的弟弟。弟弟站在那里就像他的父亲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弟弟开始接班父亲支撑家里这些体力活、技术活,我也习惯性地给弟弟打下手。为了照顾父亲,弟弟十几个小时不休息开车回家,随着他那辆近十年的粤B车一起回来的还有他一直坚持的事业。这个的冬日午后的阳光下,在院子里学着父亲干活的兄弟两人心里都感受到了父亲。父亲,在二里外咱家地里,那个两小时前我们才送去歇息的地方,也想您的儿女了吧。按照咱们这里的习俗,两个儿子晚上一会儿就来看望您,在寒冷的冬夜里生把火,和您说说话。

......

元月八号,送别父亲的仪式后按照村里风俗陪了父亲三个晚上。准备返杭时接到通知到深圳出差,早上在家里吃完母亲做的早饭,弟弟开车送我到机场。在咸阳机场过了安检往登机口的路上又见到了秦岭,停下来认真地拍下来。

机场里的秦岭

早上弟弟开着他粤B的车送我到机场,这边下飞机又打到另一辆粤B的车,感觉挺奇妙的。另外今天从家里出发来深圳出差,感觉挺不同的,一点不累。在这辆车行驶的近一个小时行程中,继续快速在手机里编辑这个文档。在刚才的飞机上和车上快速把脑子里涌出的东西记录下来,记录2025年初这不一样的第一周,怀念我的父亲。下车后马上要切换到另外一个工作模式,担心没有时间想父亲了。

下车住在公司附近的同一家酒店,继续两周前的同一个项目。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事情,就像没有离开过这里一样。父亲也像没有离开过一样,每天中午和母亲视频时,都能看到轮椅上晒太阳的父亲。

酒店里快速安顿下就准备去公司,出门拔房卡的瞬间瞥见了门口镜子里的自己,就是记忆中父亲的样子。父亲,今天起,我就成了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