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天起,我就成了您


2025年的第一天,四点多到机场,赶回家的第一班飞机。

可能不是这个机场2025年起飞的第一架飞机,却是昨晚十点接到母亲电话能选到最快的一条回家路。当时还在远程会议里,合上笔记本,从沙发上费了些劲才站起来。担心坐下又起不来,靠在墙上打开手机买票,手抖得操作不了。十点后当晚的高铁飞机都已没有班次,只能选到第二天最早六点的一班飞机。选日期时发现,居然已经是明年了。

2024年最后一天的最后两半个小时,父亲的一生定格在这个时刻。经过一年半与伤痛的斗争,父亲终于不用再那么辛苦了。

已经进入腊月,我们还期望着今年能一起在家里团团圆圆地过个年。去年春节一家人是在医院过的。每天白天母亲和妹妹守护,晚上则是我和弟弟值班。大年三十,外面远处近处传来过年的鞭炮声,我们能听到的是病床上一直辛苦急促的咳痰声,每一声就有个儿子扑上来赶紧清理。病房里的夜似乎格外漫长,不知道几点是几点。只记得有一刻突然一阵密集的鞭炮声,病房窗户外的烟花把天都照亮了,一直顾不上看时间也知道是零点了,过年了。

去年过年好像就在昨天,转眼又到年底。从一年半前的那个傍晚意外发生,跟打仗一样经历了一个个紧张的日日夜夜。反复的被坏消息、更坏的消息、稍好消息、说不清好坏的消息轰炸着,担心、恐慌、欣慰的情绪交织起伏,但不变是的希望。本来计划着回家休养几个月,过完年再约个医院申请手术。过去的几个月里因为身体状态不达标,我们被西安最好两个医院拒绝了三次,两次都住院进去术前检查被劝退了。

坐在登机口的椅子上,有点犯困,早上起的早,昨晚没睡着。这是一个负一层的登机口,光线稍微暗一些,脑子里不自觉地回放起这一年半里一个个带画面的时刻。

得到消息是出差深圳的那个上午,正在会议室开会。走出来接到电话,再走进会议室里瘫坐在一个椅子上。啥声音都听不到了,就看见刚才一起开会的同事嘴在动,看着最近写的材料像陌生的图片一样投射在屏幕上。从深圳飞回来赶到抢救的医院已经是凌晨,母亲在ICU门口的长椅上躺着睡着了,我就在紧挨着的的另外个椅子上躺下了。从此半个月的日夜就守在这个门口。

见到父亲是第二天,躺在急救室的转运床上,准备送到楼下放射科做CT检查。人完全昏迷中,闭着眼,纱布裹着头,身上插着数不清的导流、输液管。现在回想起来和当时一样身体里生理的疼,强迫跳过这个画面不去想。

再闪现出的是高速上鸣着笛飞驰的救护车。在当地医院抢救保住了性命,基本稳定后转移到咸阳的医院。救护车里握着父亲的手,盯着心电检测仪。上车前随车医生宣读的转移风险吓到了母亲,我和弟弟虽坚持转院,但也很紧张。脑海中的画面中除了救护车里跳动的检测仪屏幕外,印象深刻的特写镜头是父亲松塌皱巴干裂的皮肤包裹着的的小腿,人已经瘦得不成样了。

办好入院后和弟弟傍晚驱车回家取些做饭的东西,准备在医院附近长期安顿下来。这是父亲受伤后第一次回家,也是整个一年多救治过程里唯一一次回家。推开大门看到家的样子是长这么大见过最糟的样子。核桃树的落叶从后院被吹到了前院,厚厚一层。后院门口石棉瓦大块小块散落一地,搅在满地的核桃叶里,还原着这那个下午发生的事情。厨房门口父母剥好的一大袋当季鲜核桃仁上飞的爬的虫子到处是,那是父母给我们准备的还没有送出去。厨房案板上一些菜已经烂的看不出样子,边上是父亲给自己买的还没来及下锅的鲜面条。

换了个医院,我们也换到了另外个ICU门口值守。每天医生叫家属沟通病情、治疗签字,或者去楼下买些抢救室需要的护理用品,每天都差不多。特别有印象的一个画面是一个晚上在ICU门口地板上躺着接了一个电话会议,从九点多开到十二点。对着耳机话筒一直压低声音说话特别累嗓子,担心吵到和激怒方圆十几平方米内地板上躺满的陪护家属。当时讲的啥不记得,但气氛和感受印象深刻。晚上和凌晨的医院,是很多人不知道也最好不要去经历的另外一个世界。

经常半夜在睡觉地板的不远处,转运床的滚轮快速碾过,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振得地板跟着紧张起来。跟着一起紧张的还有地板上躺着的这群人,就像动物世界里惊恐的小动物群被惊扰到。那些来了很久的人可能会被打扰少一些,说不定累了都不会被吵醒,毕竟之前的某个时刻也是这样把自己的亲人送进那个写着ICU的两扇门里面。一般跟着转运床跑的家属都会控制情绪压低声音说话,不打扰这一群地上睡着但不一定睡着的可怜人,因为一会儿他们就要加入进来。

不同于这些带着恐惧但却瞄着希望送进去的家属,那些在晚上或凌晨被通知接出来的才是最绝望的时刻。同样急促的转运床滚轮声音和脚步声里,随时可能加入突然爆发的声嘶力竭的哭声,完全来不及照顾过去几天几十天里挨着睡在同一块地板上的战友们。哪些躺在地板上的所有人都会被这强烈的代入感里包裹的恐惧支配着。还是动物世界的那群小动物,这次真是遭遇到了灭顶之灾的那种恐惧。哭的人昨天还是一个屋檐下一起交流病情拉家常的战友,听下来昨天他的亲人病情比自家的还要轻一点的。等天亮后,一堆人像往常一样围上抢救室里出来的大夫打听自家亲人的病情,也会三三两两地议论昨晚几几床的出去了。

从这个世界出来的人,都会体会到,哪些喊叫各种生活上的所谓忙碌、压力、失意、担忧、焦虑,都是无病呻吟。无病呻吟,写下这四个字第一次发现是个多么具象化的词。

父亲在这里住的时间较长,弟弟经常帮别的家抬病人做检查等各种热心的公共事情,俨然已经是家属队伍的领导者。他跟我交流这个片区其他病人时都不用病床号,而是说那个换灯泡摔了的,那个打核桃摔了的,那个被快递车撞了的,那个是脑梗的,各有各的故事。

在抢救室门口就是日复一日的等待。医生许可转移到普票病房就标志着抢救完成。哪家接到通知就跟自家孩子升学了一样,自己松口气,同时得到其他羡慕的家属的祝贺。父亲花了很长时间才升学成功,但后来的一个小状况又让他留级回到了抢救室。每次想到留级那次父亲刚愈合的伤口上不得不再割开,总下意识地去摸脖子,感觉割疼在自己脖子上一样。不愿意继续想这些,强迫想些稍微不这么沉重的的时刻。

最欣慰的时刻是第八天例行出来CT检查的时候,父亲躺在那里,能慢慢睁开眼看四周。看着我微微地笑,虽然有些僵硬,但我确认他认出我了。似乎能回忆起自己闯了祸,有些委屈有些难过还有些害怕地看着儿子。附身趴在父亲耳边,我说“爸,不用害怕,我们都在你身边。您放心,我们一定救好”。父亲的眼里含着泪,不能说话,后来一年半直到最后也没能说话。但我相信那次他听懂了我说的,父子进行了一次完整的沟通。

最兴奋的时刻是接到弟弟的一个电话。父亲在抢救的较长一段时间尽管我们通过眼神的交流判定父亲有意识,但是医生基于病理原则并不认可。直到第二十天,接到弟弟的电话,早上医生谈话说,父亲可以按照指令数字二伸出二根指头。那一刻在电话两头,兄弟二人都差不多喜极而泣。真的救过来了,我们父亲有救了。只是我们当时都没有意识到后续的状况比我们预期的要复杂的多,严峻的多。

在抢救室度过了四十多天,终于盼来了转移到普通病房。终于能时时刻刻见到了,这个阶段最长、最辛苦,回忆的画面里这个阶段的镜头夜最多。但当打算记录下来的时候不得不全部略去,不愿过多提及父亲病情的细节和病房里的细节,不愿提及父亲长时间遭遇的伤痛和不便。

这个阶段母亲和弟弟白天晚上每时每刻守护着,超长时间超大强度的辛劳,妹妹隔几天从西安地铁过来帮着照顾送后勤补给。我基本三四周周末回来两天,给母亲和弟弟分担一点。其实也就是白天给弟弟打下手,晚上替换弟弟值个班。每次在周日晚九点多的飞机回杭时,还没有起飞就睡着了,飞机降落在滑行了才被邻座人叫醒。这只是母亲和弟弟零头的强度和劳动量,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后面父亲出院在家,又半年多再进入康复医院八个月,和出院回家的四个月。后来弟弟也要回单位工作了,基本就母亲一个人照顾。

前年冬天出院住在西安是父亲身体和精神最好的时候。十一月回来那次,弟弟妹妹在客厅照顾父亲,我在厨房做饭。父亲被弟弟搀扶着走过厨房门口时,还给我竖了个大拇指。我给弟弟妹妹和外甥女做了顿土豆炖牛腩,同时给父亲做饭,高压锅炖烂的牛肉再用破壁机打成汁通过鼻饲的胃管注射到胃里。

想起去年五一前出差西安每天晚上躺在父亲的病房里很安心。那五天白天一天在单位会议室,晚上骑车六公里回到父亲康复的国医病房,睡着父亲身边的陪护床上。白天单位很忙很紧张,晚上在父亲病房也要起来挺多次处理痰和小便。但那个星期不累,父亲状况平稳,出差参与那个项目也很有成效。

广播提示登机,思绪被打断,停下来不想了感觉有点累。从摆渡车往外看,天还是黑的。

上了飞机居然迷瞪睡着了,直到被飞机广播叫醒,提醒准备降落。天已经亮了,能再次看见脚下的秦岭。这一年每次周六早班飞机回西安,都会特别多看几眼秦岭,从东南往西北回家的飞机飞十几分钟也飞不出这座中国最厚重的父亲山。我曾多次和现在一样看着窗外,看着脚下的秦岭的望不到边的一道道山。想着那个最宽最长最雄伟的山脊是父亲,依偎在他边上,从他身上长出来的是两个儿子,两个新的父亲。

飞机上拍到秦岭

飞过秦岭很快就要降落到咸阳机场,没有注意到这架飞机刚才有没有在我们村西边上空绕一圈。很多飞机可能是起飞或降落时调整方向,都会在那里掉个头。

还没有坐过飞机前,这个机场附近曾经来过。那是一个寒假,父亲带着我和弟弟骑自行车跟随村里人来机场附近村子卖红糖。出发前一晚父亲把一整袋红糖分出一些来给我和弟弟,可能每人就二三十斤,绑在我们的自行车后座上。然后教我们怎么认识秤上的星,教我们要秤砣高一点。早上一大早哥俩骑在父亲车子后面,跟着同村人一起沿着公路从西向东骑行。那时候小孩也只有大自行车骑,骑过来磨得屁股疼。当时不理解为啥要骑这么远,现在想应该是机场附近村子比其他地方的要富裕些,冬季红糖等消费也会多一些。只记得这里的飞机很大飞得很低,中午饿了吃着奶奶带给我们的锅盔很香。

带着两个儿子来到二十多公里外的陌生村庄,父亲手一指你这边你这边就分配好工作,自己骑上车就走开了。我那时候可能初中,弟弟估计还小学。没有现在的手机或电话手表的联系方式,没有地图关注儿子们的位置,父亲就这样放手让我们自己去找寻自己的路。就像后来对儿子们的生活一样,父母亲完全支持我们的决定。我中专毕业十九岁开始修了几年铁路,然后就把当时装在干部档案袋里的饭碗扔掉,回西安自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又考研换了行业。弟弟也是中学物理老师干了没多久,就在深圳创业折腾。但是那天在一个陌生的村口分发了儿子后,父亲下午又神奇地都回收了回来,傍晚安全地领着俩儿子骑行回家。在我和弟弟妹妹的人生中,父亲一直是这样坚实、安全又神奇的依靠。

从机场出来,出发前约好接机的车已经到了,终于可以导航到咱们村。过去的一年半时间里目的地一直是咸阳和西安的不同医院。每次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尝试把目的地切换为咱们村,比较从机场到达层到医院和到咱家的距离。最终发现比起机场东边的西安城里的医院,到机场西边咱们村更近一些。千里归来有家不能回,要跑到反方向的医院,那一刻莫名的伤感叠加对父亲状况的担忧,总是会鼻子酸酸的要控制下情绪才能跟司机交流地址。直到在医院里见到父亲,见到围在父亲身边的一家人,那里那是才是家。

网约车载着出了机场,看导航西安绕城高速连着的茂陵出口都修到咱们村边上,三十分钟就到家了。司机请求是否可以不走高速,时间就差五六分钟,接机里的十四块高速费他就省了,点头同意后就坐在车上打盹。车子在机场周边走了一段后走上一条一直向西的公路,这条路,可能就是当年那个傍晚父亲领着我和弟弟骑行回家的路。

车子走了半个小时,离家越来越近,车窗外也越发熟悉了。

小十字路口往北一点应该就是镇上的初中,当时每天两个来回从田间的小路三四里走过来。父亲每学期结束的时候都会溜达到学校来,在墙上的排名榜找自己儿子的名字是不是出现在第一行。虽然他没念过多少书,但也用这种最粗糙的方式关注和管理着儿子的学习。还记得上学前班之前父亲给家里带回来一本数学应用的书,很难想像八十年代的偏远农村一个年轻父亲怎么做到的,也不知道他是县城里新华书店买来的,还是收破烂时候收来的。

为了省钱我学前班的本子都是父亲自己装订的。买一张大白纸对折再对折切割成32开大小,用订书机订起来,本子顶头还会用个纸条把切口包起来再装订,并且在包起来的页缝里会用笔记录总页数。父亲要求一个本子写完要拿回家检查,正反面都写满了,同时数交上来的本子页数和他装订时记录的页数一致。虽然没有说少一页会有啥惩罚,但我们确实严格遵守父亲的这个要求。记得有个夏天在带的水瓶倒了,水洒在本子上。一页湿透了,不得不撕下来,放学回家第一时间向父亲报告了。父亲跟村里小学的老师关系都保持得不错,一二年级时每次考试完,他都会把卷子里做错的抄回来,让重新做。仍然记得有个线段上表示数字,还是数字加减的题,他抄回来的图歪歪扭扭的更难看懂,做不出来还被说了。没有打印版的八十年代年,这种原始的错题本可能对实质的学习改进有限,更多的是对态度和习惯的管理,或者准确说是警示。

车子右转再北就是我们村子了。麦地里冬小麦长得很扎实,明年夏天应该又是个丰收季节。很多年都没参与过收割了,听说近些年都是外地收割机来到地头全部搞完。小时候全靠人,号称三夏大忙,真的是忙。记得有一年父亲带着母亲我和弟弟四个人把家北边的一块地麦子收完,赶时间去收南边一片地,从家门口经过都没让我们进去歇会儿。每年三夏麦收季节,父亲经常白天晚上连轴转,不同名词活很多很细,好像干不完。记得那时候家里没有淋浴间,父亲干完活回家经常洗完脸,光着膀子,让我用毛巾帮他擦脊背。现在还记得那晒得发黑的背上,汗水裹着的是麦皮灰尘,还有太阳晒破的皮。父亲干活很快,街坊都说他一个人能干别人两个人的活。

来不及看太多,车子马上就到家了。刚才走过的路,看到的景,这一切都是父亲领我们见世界最初的样子。我们从这里走出去,跑得很远。父亲一辈子就在这周围打转,包括那个傍晚。

......

几天里没怎么睡觉,很忙碌,但不累。干了多少事,见了多少人,说了多少话,掉了多少泪,一点都想不起来。偶尔想起来一点,感觉像做梦一样,不真实,不愿意相信。忘了从哪里看过,有个现象,人的记忆会自然过滤那些不愿意接受的瞬间。好像是这样的。只记得一段和豆哥的对话。豆哥说“爸爸,你刚才介绍爷爷的时候,虽然我听不懂全部陕西话,但是我听着听着眼泪就止不住地往外流”。他说的是一天晚上仪式里的读的一篇祭文,是前一天凌晨三点到四点在守着父亲的时候我在手机里写的。看着那个黑纱镶边的父亲驾驶证照片放大的相框,手边戳手机边抹泪。四五百字想追忆下父亲,纪念下父亲,没想到读的时候站在我身边的儿子居然听哭了。父亲带他的时候儿子还很小,但还是能记得爷爷带他做的有意思事情,如骑车带他从江边的坡上冲下来,带他越着台阶爬楼梯,至今对爷爷给他变的魔术还深信不疑。跟豆哥讲了人的生死,下一次我们国家的人口普查就统计不到你爷爷了,但是只要我们记得,他就永远活在我们心里。末了补充了下,写作文只要讲真实的事情,讲出真情实感,哪怕词汇不用那么华丽,就能打动人,就是好作文。

今天是元月七日,完成了送别父亲的仪式。刚才还几百来送别父亲的亲戚街坊在家里吃饭。下午慢慢散了,家里瞬间也回归了安静。母亲心疼我和弟弟,让我们在炕上好好睡一觉。我和弟弟这几天白天晚上陪护父亲,困了就在前屋父母亲的房间大炕轮流睡一会,有点像去年过年在病房的那些夜。只是这次父亲平静地躺在那里,儿女只用在边上安静地守着就好。父母亲的大炕比病房里的陪护床要舒服很多,只是和当时一样,我和弟弟都来不及洗澡洗脚,炕上弥漫着是哥俩不知道谁的脚臭味。

躺了一会儿也睡不着,就起来看着家里收拾下东西。从父母亲的房间走出来,眼睛看到家里的任何东西都能想到父亲。一块砖一片瓦,家里的房子,房子里的茶几、沙发,院子里的餐桌、板凳,和院子角上堆着的是父亲扩建大门换下来的门墩,还有院子里母亲正在洗我们这几天换下来衣服的洗衣机,甚至窗台上的一颗钉子,一段铁丝,父亲创造了这个家,创造了这个家里的一切。

有些东西不是父亲为这个家准备的,而是我们不得不为父亲准备的。

院子里挨着墙铁管焊接的双杠,这是父亲出院回家后,参照国医的康复设备在家里搭建的。回家的几个月里,每天母亲都会按照康复要求父亲在这个辅助走路的双杠上至少走六个来回,再练习十几个下蹲。每天中午视频时母亲有时会让看下走的咋样,有时走的好一点,有时一天不好好走。

父亲的护理床,边上放着吸痰器、雾化器、加湿器。这些都是父亲从医院转回家里,按照病房的日常护理要求置备的。母亲每天晚上给父亲泡完脚后,搀着躺到在床上,然后切口消毒换药,配药雾化。母亲之前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和妇联主任,这些日常护理业务全部用上了。上次回家看着母亲忙完这些安顿下来都十二点了,躺下后后半夜每隔一阵子吸痰和处理小便。

房间里还有没有用完的护理垫、湿巾,都是妹妹定期成箱地买到家里。尽管母亲非常节省地使用着,用过的估计早就能堆满一个房间了。屋里地上的蛋白粉还有两罐没有拆开,母亲每次在通过胃管注射各种打碎的肉汁时添加一些,母亲细心地根据注入后的表现控制添加蛋白粉的数量,而不是我们一味地只是让多加点。每天五顿饭里至少两顿饭都要高压锅压烂后破壁机打碎,高强度下破壁机都用了两个。母亲却比那破壁机的刀头还要坚强地跟父亲一直坚持着。

收拾了会儿,有点累了坐在后院门口的马扎板凳上。冬日的阳光从难免厢房的屋檐下照射进来,很暖和。母亲每天都会把父亲的轮椅推到这里晒太阳。和每天中午视频的时候父亲的状态差不多,坐在这里晒着太阳有点打盹了,比刚才趴在炕上还困。想着刚才从父母房间里走出来看到的家。家里的大立柜、父亲的工具箱,有些在我记事之前,甚至在我出生之前就有的,家里重新装修的地板、墙围、空调,管道煤气、油烟机、太阳能等这些置办时我已经在外地工作了,并没有能亲眼见到父亲具体怎样把这些变到家里来,变出了现在家的样子。但在这个午后的阳光像电影院的光束一样投射在脚下的水泥地上,投射出对父亲的记忆。我能像电影一样清晰地回忆起父亲怎样创造了这个家。那是我小时候用毛巾擦过父亲脊背上往下滚落的汗水,是我小时候见过父亲扛过比他体重还要重很多的麻袋粮食,是我那年夏天隔岸追过那辆架子车上载着的父亲和他刚被拖拉机刚压骨折的腿。父亲用流血流汗支撑着这个家,养大了我们,也教会了我们父亲的样子。

这时弟弟帮母亲在院子里拉了一根晾衣服的电线。我起来从父亲的工具箱找了一把钳子递给站在凳子上的弟弟。弟弟站在那里就像他的父亲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弟弟开始接班父亲支撑家里这些体力活技术活,我也习惯性地给弟弟打下手。为了照顾父亲,弟弟十几个小时不休息开车回家,随着他那辆十年的粤B车一起回来的还有他一直坚持的事业。这个的冬日午后的阳光下,在院子里学着父亲干活的兄弟两人心里都感觉到了父亲。父亲,在二里外咱家地里,那个两小时前我们才送去歇息的地方,也想您的儿女了吧。按照咱们这里的习俗,两个儿子晚上一会儿就来看望您,在寒冷的冬夜里生把火,和您说说话。

......

早上在家里吃完母亲做的早饭,弟弟送我到机场,在咸阳机场过来安检往登机口的路上又见到了秦岭,虽然急急忙忙赶飞机,还是拍了张照,和之前总是匆匆走过感觉不一样。今天从家里出发去出差,感觉挺不同的,不累。

机场的秦岭

早上弟弟开着他的粤B的车送我到机场,这边下飞机又打到一辆粤B的车,感觉挺奇妙的。在这俩车上,继续快速在手机里编辑这个文档。下车后就得切换到另外一个模式,也很紧张,担心没有时间想父亲。在飞机和车上快速把脑子里涌出的东西记录下来。记录这个年末年初的一周,怀念我的父亲。

下车住在公司附近的同一家酒店,继续两周前紧张的项目。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事情,就像没有离开过这里一样。父亲也就像没有离开过一样,每天中午和母亲视频时,母亲都会把电话交到轮椅上晒太阳的父亲手里。酒店里快速安顿下就准备去公司,出门拔房卡的瞬间瞥见了门口镜子里的自己,就是记忆中父亲的样子。

父亲,从今天起,我就成了您。